香菇走在路上,被橙子撞了一下。
 
 

【横顺】不系舟。/贰。

浔阳江上流水账兄弟情的后半部分。

对自家兄弟青春期教育彻彻底底失败的懊恼状态和完全一意孤行的不听话小孩儿。

好多私设。w+。


一时这番话就撂下了,张顺也不再点,张横也不再提,算是又显出那份独一无二默契来。

 

张横蹲河边石头上蘸着水磨刀,襟口大敞,凉风送过来消汗,柳树荫儿底下水洼里泡着张顺,眼睛睁一半闭一半,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顺子。”

 

日头烈,满头满脸满身的汗,背心湿了大片,磨过的刀被随手掷了,刃陷一半在软泥里,张横也扯了衣服跳进水里要凉快,于是转了一圈又偎到张顺旁边,草草束过的发髻浸在水里,很快把松散发绳泡开,浮起一头半长卷毛儿。

 

水波一动自然能觉出身边多了人,又听见自家哥哥一声唤,张顺撩了眼皮去盯他,恍恍惚惚呆愣模样,明显睡意未消。张横看着好笑,伸了两只手捏住他耳朵狠狠一拧,张顺被揪得痛,水下埋着的两条腿就飞起来踢他,张横放了手改去抓他腿弯儿,稳稳当当借着流水把这个人扯到自己身上。

 

“你无事可干也莫来捉弄我。”张顺腿弯被箍在他手掌里,半分动弹不得,整个人也贴到张横身上,欲踢他一脚也不成,再加上是被扰了清梦,因而愈发恼火,“有这闲着的功夫倒不如去摸条鱼儿,只求哥哥别来戏弄兄弟。天这般热,兄弟乏得很,正倦着呢。”

 

于是粗糙手掌一路捏过紧绷小腿,手指圈住张顺嶙峋凸出骨头青筋的脚踝掂了掂,才肯放松这只手。看他神色不似正经,张顺得了脱,雪白身子游鱼儿也似溜出去,没忘记结结实实一脚踹在张横肩膀上,算是个小小的报复。

 

促狭。张横自知是十分理亏,因此并没有贸然开口骂人,捻一捻手指出了会儿神,清咳一嗓子,无耻样儿又摆在脸上,去逗逗张顺。

 

“都是风吹雨淋日晒的一张人皮,怎地就你像个深宅大姑娘家,又白,皮儿又嫩,一攥倒像要捏破一般。好娇贵,是个少爷料子。”

 

张顺被他说得害臊,且一时没转过弯儿来,聪明脑袋愣是糊涂一回,此“少爷”非彼“少爷”,他不知道又想到哪儿去,于是连着脖子带着脸,一齐热涨涨红起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驴唇不对马嘴,两个人想的事情不在一条路子上,自然说不通道理,只见的是张顺脸愈发红,要骂自家兄长一句,唇齿都打哆嗦,最后一甩手,自己先伏进水里去了。

 

张横到底没琢磨明白哪句话惹了兄弟臊红脸,要说的却也不是这个,好说歹说软语求了一求才把张顺从水底扯上来,仍然冷着张脸不理他,要去勾肩被躲,要挨过去便被瞪,把张横搞得没了法子。

 

“有话便说,莫要挨我。!”

 

那眼神儿倒像是小狗崽子,凶得很。小时候,再小一点的时候,张顺脸皮薄,插科打诨话说得漂亮,论上无耻是比不过张横的,因此常常被无耻的兄长戏弄,逼得急了也咬人,胳膊上手腕上,逮着就咬,还要留下排歪歪扭扭牙印儿。

 

大一点倒不这样了,大致是看出来自家兄长多少是有些脑子方面的疾病,也不好同这种混账计较,因此大多时候不理,也只有这时才露出那副凶狠神态,看着怪吓人。

 

“你火气倒是大,”张横讪讪把手再缩回来,上面被张顺拍出个红印子,倒也不痛,只是做兄长的被弟弟打了是件丢面子的事情,也不好骂更不能夸,一口气憋得难过,只是无处泄,于是只能揪了岸边草叼在嘴里嚼出青绿草汁儿,“我是有正经事要同你说。”

 

“那你便说。!不要婆婆妈妈,好生啰嗦。”

 

“前几日那事…你是何时觉出来的。?”

 

张顺没好气哼一声,分明是字字在念自家哥哥的蠢。

 

“好歹第一次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船舱里也不打扫得干净些,何必让死人的血污了咱们的船。衣裳虽是烧了,身上溅了血,那味道又如何能消,身上左右也没个伤,就算是脑袋再不灵光也能猜出来你这必然是杀了人。”

 

“更别说手里又无端多了许多金银,又偏偏都交予我,这是生怕自己兄弟瞧不出来其中猫腻,特意来送些佐证的。?”

 

一条条理下来倒是让张横觉出自己的确蠢得厉害,但嘴上必然是不肯认的,只哼了两声草草混过去,这下终于能好好说一句话。

 

“我想的是,你若不愿意,这事不做也罢。又不是什么好出路,不小心还要负了伤,更甚者还要吃官司——”

 

絮叨一句话未完,张顺先拍拍手断了他这话,随手从岸边扯了把草朝张横丢过去,似嘲似讽神情,大致是个笑。

 

“你想的倒好。几日前还当着面骂那收税的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才干的丧良心烂事,怎么如今杀了人却又畏畏缩缩起来。?哪里容易哪里不容易,谁又比谁好过。?当不得好汉便罢,只不要做那等丧了良心的东西便好。”

 

“也别怪兄弟直说。哥啊。你我又何时想做过安生本分的好人。?”

 

张顺到底不记仇,说着又忘了张横方才口不择言混账话,脚底下踩着软绵绵泥沙,又凑得进了一步。

 

“也就莫要管旁人生死。大抵咱们本就是天生该杀人的魔星。我自揭阳镇上说书先生嘴里听见些哪个鸟太尉误放了什么天罡地煞共一百零八个妖魔出来,上应的正是天上魔星,若真有这档子事,也说不准里面也包着咱们兄弟两个。”

 

“话说到这份儿上,兄弟心里想的,哥哥可是都理会得了。?”

 

张横只觉惊异,又莫名觉得顺理成章,点点头暗道一句这才对。

 

这才该是他兄弟的话。

 

“兄弟时常也想着,总不能就这么困死在这一方。”

 

张横没有听清他最后一句话,倒也没有接着问,头一次觉得当年抓着自己衣角抹鼻涕的小孩儿居然也能这般莽撞冷静自作主张,诓得他这做兄长的也几乎要信了,真要把自己当成天上星宿降世,杀人放火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命数。

 

不过这话翻来覆去想一想倒也没什么错处,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想什么也容易想到一处,骨子里面淌的血一脉同源,都沸得冲破皮肉,要见天光。

 

余下许多也就不需要多问,什么因果报应都不会信,若是有阴曹有地府,日后为生前做的混账事结个账,过刀山下油锅也就如此了,既然敢做也就敢当,报应落在自己身上是不怕的,波及过去也是一起担。

 

张横从脸上捏下来几片草叶,后知后觉心里冒出一点儿很惆怅意味。

 

当初怕的是兄弟纯良心性受不了自家哥哥这无端来由的杀瘾。现在却是佐证一回,的确是分毫不差的亲兄弟,连恶也恶到一处。

 

若真应天象。必然都是无情无义的煞星。

 

 

 

张顺颇为嘴碎,话多且密。水下伏了半日,手搭上船板借力翻上来,船狠狠一摇,张横正蹲到船头系缆,这一晃差点让整个人倒撞下去,于是开口便骂。张顺碎嘴同他对骂,卷着满怀湿衣裳钻进舱里去点数今日劫的碎银。

 

“不费口舌的轻便活计都是你的,只苦了我。”

 

“做兄长的合该顾着些兄弟,”张顺歪理一向有许多,“我在水底泡着,也很无趣。”

 

“那下次换我去水里泡着。”

 

“做兄弟的怎么能把哥哥丢下船。!”

 

“呸。!”张横总算把船系住,弯腰钻进船舱里时顺便踹了张顺一脚,“我倒是信你的话。!”

 

没心没肺的兄弟赤着半身搂着怀里碎银一个个点数,拍拍腿上灰土,仍然义正言辞。“我又没有生得一张凶恶脸孔,要我怎么唬人。!论起来这唬人的本事,哪个能比得过你。!若是换了我,估计满船撮鸟都要以为这艄公只是玩笑。哪里像你一般,单单蹙一蹙眉毛足够骇得许多人屁滚尿流。”

 

张横要骂他胡言乱语,实际自己也清楚这话里没有多少错处,至少张顺面相的确比他合顺不止一点半点。自认也不算丑陋,倒是同自家兄弟并不怎么像。或者是说,张顺并不像他,眉眼里瞧不出半点相似,唯一略略相像的倒是同样淡薄血色的嘴唇,只是张顺一笑极傻气,张横嘴角一抿便只让人觉得凶悍,的确十分骇人。

 

这生意很稳妥,张横一直抱怨的是张顺大概又沉重许多,揪着腰胯丢下水去便愈发费力,因此该将晚间饭菜里的烧鸡尽数孝敬哥哥。张顺把碎银铜板点数清楚,尽数包进湿衣裳里,又沉又重的一个大包,劈头朝张横砸过去。

 

“你好生啰嗦。!无事闲来快拿着银两去赌才是正经。”

 

于是张横接了银两自去赌,张顺揩抹了身上水,取了件干衣裳胡乱穿了,自去揭阳岭上李立家酒馆去寻李俊。

 

张横其实不知道他近一段时间总寻李俊到底是为的什么,问过张顺也没用,主意很正的小子根本不把自家哥哥放在眼里,自作主张很有一套,张横又抹不下脸去求着问李俊,于是一个人闷闷生着气,自拿了钱去赌。

 

这次算是难得的好运气,人逢了憋气的事总也要有些顺心如意机会做个补偿,张横掌心握着个小巧玉坠子,成色甚好,是个不方不圆古怪形状,又仿佛是一点深刻翠色沾了清水克制晕开。甫入手是凉的,耐心攥了半天早就被体温温得温热了,正玲珑讨巧伏在掌心里。

 

是赢来的,张横还记着这坠子被压在几枚铜板上时清脆一声响,把这东西拿出来赌的是个粗壮大汉,打眼一瞧就知道骨头里面早就被酒色掏得空空荡荡,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女人肚皮上。

 

张横那时就抱着手臂站在人群里看,他没心思赌,也没有几个人敢同他赌,这一带算是恶名远扬,都晓得这个人做了劫江杀人的生意,是手上沾过血的强人,因此能避则避,只怕触了霉头。当然也有惋惜的,惋惜的是张顺,惋惜好好一个男儿怎么就被这样一个兄长带着走了这样一条道路,实在让人惋惜再痛心。

 

这玉坠子掏出来时便很夺目,只因为这颜色实在漂亮,放在哪里都足够吸睛,那大汉还补几句废话,只道这玉坠是哪个祖宗传下来的传家宝,传了一两百年,今日忍痛拿出来做个抵押云云。这话可笑,张横心里有意要这玉坠子,只因第一眼见居然就觉得与自家没心肺的兄弟相配,也记得张顺无意间曾经提过,怎么如今装饰都要嵌金带银,搞得俗气,反倒不入眼。

 

于是分开人群慢慢走出来,腰间刀子还别着,倒也没有想要强抢的意思,怀里摸出碎银随手抛过去了,一只脚就踩上了红木的凳子。既然是恶徒,因此笑也阴恻恻,又冷。

 

“我来同你赌一回。”

 

所以才说是难得的一次好赌运,居然轻易就赢了回来,看出来那大汉不愿给,又碍着张横凶悍一眼和那口磨得锋利的刀子,因此也咬牙切齿认了栽,扭着一张糙脸,递了这枚玉坠过来。

 

省了许多麻烦,张横对此颇为满意,于是玉坠子在手心里掂了掂抛了抛,温润冰凉一小块儿,都说玉养人,握在手里仿佛也真的心静了一瞬,玉上穿了根红绳,红绳绕在张横指头上磨了两圈儿,浸了一点汗,像是皮肉里渗出的血印子。

 

回去路上就顺便拎了一坛子酒,虽然嘴上说着要抢兄弟的饭,实际上做兄长的不至于这样计较又小气,油纸包着烧鸡,香味儿飘了一路,十分馋人。张横回了家,点起油灯备好杯碗,先自己喝了一杯,压一压心里那点儿莫名不安。

 

就算是不计较他这一回鬼鬼祟祟瞒着的事,做哥哥的觉得这想法十分宽厚大度,是若张顺知晓该感激涕零跪地上给哥哥磕上两个响头的地步,张横又喝了口酒,觉得自己这般贴心解意的哥哥实在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

 

那玉坠子就攥在手心里,几乎要嵌进皮肉。

 

张顺这次去得久,天色黑透才听见门外慢悠悠脚步声,张横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烧鸡冷且硬,香味儿都散尽了,酒喝了几碗,又积了一肚子火什么不计较都抛去九霄云外,只想着等这小子进了门必然要按住狠狠揍一顿才解气。

 

门一推,先挤进来的是簌簌小股风,再进来的是长长一截影子,张横抬眼张嘴一串儿动作连贯,正要借着酒劲开骂,瞧见门口静静站着的这个人,一口气硬生生哽在喉咙里。

 

是个十分不愿意瞧见的人。

 

李俊难得看见张横憋屈样子,觉得新鲜,又觉得自己来这一遭实属冒险,是否该留一句话便走,或是挑个黄道吉日再来。长痛不如短痛,于是连客套寒暄都省了,一步迈进这破房子里,留了个心眼儿,没关上门。

 

“张横兄弟。”

 

“李大哥。稀客。”

 

李俊莫名于心不忍起来,他一向与张横不亲近,关系也只是不咸不淡,更喜欢他家伶俐兄弟,常听张顺抱怨我哥哥如此这般不讲道理,也觉得这是欺负人了。直到这次被托了这件事,又看看枯等了许久的张横和桌上两个酒碗,设身处地想了一想,若是换成童威童猛敢自作主张不告而别,吊起来抽一顿都算是便宜了他。

 

至于这种事落在张横身上,局外人就要旁观者清或者瞧一瞧热闹,也居然看着张横升起一点子不可说的怜悯来。

 

“顺子托我带一句话。”

 

张横胳膊拄着桌子,不太明显挺了挺腰骨,大抵手掌握得不紧,手心里坠子不知何时居然凉透了,喉咙里酒烧起来,辣得慌。

 

“他说要去江州走一遭,归期不定,身上银两都够,要你不必担心他。”

 

确实不敢多待,即使那酒香得勾起来腹内馋虫,也不能多留。李俊一向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甚至闭了眼睛也能觉出张横现在估计要发火,防止波及无辜人——虽然张顺去江州这条路子里也有些他自己的帮忙在里面,并不算真正无辜。于是李俊胡乱找个借口告了辞,这次把门关紧了,生怕张横觉出什么不对来,再追出来闹出许多乱子。

 

好在张横不太聪明。也不好这样说,应该是没有反应过来,因此还是很呆怔坐在那条凳子上,就看着李俊合了这扇门。好笑。于是吹进来的风也被截住,在门缝里闷闷呜呜响。

 

直愣愣坐了半天,张横简直震惊多过怒意,怎么也就想不明白了,莫名就从眼皮子底下溜了不省事的兄弟,走前也不提前说一句,明显是怕他不答应。所以此时就应该把冷冰冰烧鸡和半空的酒坛子一起扫到地上,或者直接遥遥指着江州城方向大骂一顿,顺便把死丁丁的冰凉玉坠子也抛到江里去,最好这辈子都别看见这个东西。

 

只是也没了骂人的力气,酒劲儿上头,胃里空荡荡难受,扯开油纸撕了条闪油光的鸡腿埋头咬一口,硬邦邦鸡肉堵在嗓子里,噎得支不住咳起来,仿佛马上就要咳得背过气,连人带着凳子一起翻过去。

 

事出突然反倒莫名习以为常,不是骗人,张横以前也想过张顺这样跳脱的人到底有朝一日能不能直接来个背井离乡。若是来个高尚形容,那叫野心。

 

养了张顺这么多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落在张横眼睛里,知道自己家的兄弟与常人不同,百千个人里独一份儿的不安生,的确如当初所言,很像一只没有缆的船,漂也不随风不随浪,自作主张一意孤行的时候比谁都能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才是天理,张横自认自己无端涌起来的杀瘾本身就注定了要是天生作恶的人,张顺不知道是耳濡目染血脉相承还是本性就如此,面子上只是野了些,实质上大概要比张横更适合做恶人,更该做匪,更敢一意孤行走不归路。

 

放在以前也只是一句无论好坏自在人心,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总不会捅出什么篓子,如今张顺潇洒来了个“不告而别”的戏码,想起来便只剩下啼笑皆非与怒上心头。

 

没良心。没良心。

 

张横嚼着僵硬鸡肉恨恨想了半天,只想着去江州把人抓回来骂上一顿或揍上一顿,灌了两口冷酒又静下来,于是把酒坛倾底倒了个干净,鸡肉撕扯得零落,油纸重又一包,卷了一床被,昏昏沉沉要倒头睡过去。

 

只是当啷一声,手心一松才发觉那觉得应该已经被丢进江里的玉坠子才依依不舍落下来,月亮下面愈发显出漂亮颜色。是该随手把这碍眼的东西拂到一边去,张横抬了下手,终归舍不得,指头捏着清凌凌一小块儿绿,压到枕头底下。

 

第二日醒得晚,头痛欲裂,扶着脑袋倚着墙把半个身子支起来,手伸到枕头底下去摸,只抓出根儿枯黄细草,蔫儿蔫儿在手心里躺着,扳开枕头又找,却寻不见那玉坠子了。

 

宿醉过后的混沌脑袋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似乎再想那玉坠子什么模样也记不清,只想起来上面穿了根血一样红绳。

 

小玩意儿而已。晃着脑袋寻思一下,倒也不值得多在意。

 

懒得多管。船要漂也随他去漂。心里梗着,还要好言好语劝自己。男儿长大总是要离家一回的,过几日大概也就肯回来了。

 

自欺欺人很有一套。过几天回来的是封书信,张横把信纸揉得皱皱巴巴,最后还是摊平了去找镇上教书的先生,请他念一念自家小子到底都说了什么屁话。

 

陪着一张笑脸好声好气同酸腐书生说话,看着信纸被一双手展得十分平整,耳朵里落进来几句不痛不痒刻意挑衅一样的混账话。

 

张顺嘴碎,因而寄回来一封家书也难免与嘴碎习惯一脉相承,洋洋洒洒写了正反两面,无非说的是两件事——第一个说的是兄弟不打招呼就跑去江州,确实是兄弟的不对,任哥哥怎么骂也认了,只请哥哥不要因此气坏了身子免得日后短命。第二个说的是兄弟在江州地界一切安好无需挂心,正琢磨着干点什么营生养活一下自己,免得缺银两时还要灰头土脸回等着挨骂。最后一句是说哥哥若是要来江州便来信告知一声,兄弟好提前避一避,免得大庭广众之下被来寻仇的亲兄弟拳打脚踢,很丢面子。

 

张横气得两把扯碎了信纸,最后又都收起来压在哪个匣子底下,自此旁人再问起来时只说自家兄弟很有出息,要去江州做小生意给他哥哥赚一副清清白白的棺材本。没了张顺在身边也就不做原本的勾当,感觉怪得很,又仿佛牵扯住什么,又像是终于放开了哪里,于是就在浔阳江上做着私商,以往越货的心思要多一些,如今的确是为了杀人。

 

至于信是不会给张顺回的,偶尔碰到李俊还要骂两句那小子这么爱江州地貌,怎么不死在里面,李俊心里多少含着一点惭愧,又没法不心虚,于是只能劝,拿出来这许多年听过的温柔话,慢慢劝着。别的不说,日子久了,张横倒是也能与他混在一起,彼此关系似乎也好上许多。

 

数不清是过了几个月份,似乎是自柳树出了芽儿又到再次抽条儿,自春江水暖又到芦蒿满江岸,张横不喜欢记日子,日子过得仿佛像没有张顺这个人,一个人吃酒一个人去赌,一个人一条船儿慢慢在江心里荡,早就不用了那把薄刃的短刀,板舱底下一把板刀端端正正放着,像是在等着谁来取走。

 

板刀砍人到底利索些,只是船舱里溅满血,不是很方便打扫。

 

张顺又寄来几封信,无非是说几句特意拿来气张横的俏皮话,交代几句近况如何之类,于是张横很不情愿知晓了他兄弟离家出走居然就是为了到江州做鱼牙子,只能感叹居然到最后殊途同归,只是跳过了打鱼步骤,直接变成了卖鱼的。

 

这不好说是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张横蹲在河边搓衣服上血渍,发愣一会儿,又低头专心对付洗不干净的衣服。倒是同张横以往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只觉得这种安稳营生更好生活一些,若是张顺想通了,日后就算愿意在江州城安家,也没什么。

 

只是越想着心里越酸涩,像是吞了枚青果子,从嘴里一路酸到心里,自己感觉出来,又不肯说,只是硬生生咬着牙憋住,愈发从容装成无事发生。

 

直到某个晚上,大概是命里注定要有这一遭,张横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没急着落那把刀,掌心里已经渗了一层热汗,死死盯着那黑矮人犯看,实际上船舱里暗得几乎看不清脸孔。只是嘴里喊的凶很,确实又僵了手臂,刀就是已经落不下了。

 

似乎是顺理成章安排一幕戏剧,张横总觉得像是莫名被算计一遭,叼着指甲咬了一下,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两句什么好,于是开始念起自家的兄弟,也是才恍然想起来,张顺这一走,几乎要近一年了。

 

递过去的书信里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大部分都是随口骂的粗话,也难怪识字的先生边听他念边写时白脸涨得通红,若不是穆家两个兄弟还在一边儿瞧着,怕不是要直接把笔墨摔掉拂袖走人。

 

该骂的都骂得差不多,张横搓着衣角想了又想,只是干巴巴憋出一句十分不自在的话来。

 

“告诉他,若是江州过得艰难,不必碍着面子硬撑,及早回来也好,我不骂他。”

 

 

 

张顺回家之前并没有寄封信说上一声,张横方从赌场回来,输得身无分文几乎要当裤子,推门进屋时正瞧见张顺蜷着条腿坐在长凳上打瞌睡,整个人打摆子一样晃悠着,马上就要栽到地上去。

 

于是张横先抱了手臂倚在门框上瞧他。许久不见了,没见得长高,倒是又像瘦了,颧骨老大一块淤青还没消,不知道又是同谁生了口角打了架。递回来的信里只说在江州做了鱼主人,混得好生风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夸耀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今狼狈回了家,可知所说的那些都是屁话。

 

于是莫名就气起来,又觉得无论如何这小子挨了这顿打实在活该,又觉得既然是打架了那必然是对方先惹张顺,必然是对方不讲道理。自然不可能认这是心疼,只觉得张顺居然如此不争气,怎么一个人在外就挨了欺负受了打,实在是没有出息。

 

张横上去揪住张顺领子把这人掼到炕上,再随手扒拉床被子丢到他身上,张顺被一推,脑袋磕上墙,诶呦一声疼得清醒了,也抓着一团薄被丢回去。

 

“你当我这脑袋是铁铸的。?”

 

“哪儿能,我倒是以为你这心肝儿肺才是铜浇铁铸,你哥哥千求万求费了多少周折给你寄了封信去,都寄到谁手里去了。?巴儿巴儿盼了十天半月,连个回信也不见,更别说留了句屁话偷跑了多久家也不回,你倒是还敢腆着脸回来。?”

 

张横也正气着,或者倒不如说这一年一直压着气,火大得几乎要窜高烧了顶棚,难得伶牙俐齿一番尖酸刻薄话堵回去,方觉得神清气爽,那边张顺自知理亏了,也抓回被子搂怀里陪个笑脸儿,看着张横回身去把油灯点了。

 

“哥哥寄信来,又没提半句想我念我,我又不敢再多妄自揣测,虽是也每天念着,只是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兄弟自然很想念哥哥,却只能寄两封书信回家,实在是有心无力。”

 

“当初不说一句跑到江州城也是怕哥哥不许我去,只是觉得劫江时日也久了,倒不如去做点正经营生,也好为哥哥日后做上打算。”

 

于是油灯点亮了,小小一簇火拥着一点白芯儿,窗也未合拢,风便吹得这簇火飘飘荡荡,屋子里两个人的影子便满屋乱扭乱窜,张横对他这番漂亮话没什么再多反应,伸了只手把火拢住,于是那火就在他掌心里烧。

 

过半天才听见意味不明一句。“你倒是好会替你哥哥着想。”

 

张顺拉了条凳子坐了,歪了脑袋看外面月亮,偌大一个月亮,倒也不算亮,天上又浮几片灰云,若是有个算命的先生来估计要大惊小怪一番不祥之兆云云,只是他也不怎么会算命,索性当成景儿瞧瞧,接了张横抛来的湿帕子抹抹脸上灰土。

 

“那你此次回来是作甚。?”

 

若说这小子是真多念着他,张横只是半信半疑,又十分懂自家兄弟,星夜肯赶回来必然是有极其要紧的事,虽然脸上不见急,甚至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必然也是有颇为在意的事在心里放着,是有要用到他这个哥哥的地方。

 

张顺也不瞒,手里绞着湿帕子,眉心蹙得像能夹死只苍蝇。

 

“江州那位李大哥同我说,宋公明哥哥因为醉后浔阳楼误提了反诗,被收押下狱,不日恐有性命之危。”

 

“你认的李大哥倒是多——那你要怎么样。?”

 

张横捏了发尾摆弄,也是不甚在意表情,认真讲起来大致要比平日更加冷硬几分,张横才发现他瘦得颌骨轮廓都明晰起来,居然慢慢也同水面上映出来的自己像了三分。

 

张顺专心在桌子底下晃着腿,凳子也跟着晃,就在烛影里慢悠悠摇。

 

“那我怎么样。?”张顺倒是露出一点儿要笑的模样,眉心也展开,湿布裹着手腕有一搭没一搭掰,慢吞吞反问,“哥觉得我该怎么样。?”

 

“我想你要的是去江州劫牢。要么就从法场里劫出你的公明哥哥来。总归依你性子也不会眼睁睁就要弃置不顾,任由他自历生死。”

 

猜得准。张横心里有数,这劫牢劫法场都凶险,就算真打定了主意要干这档子事,也要先同李俊与穆家哥俩碰一碰头再做商议,只是自己性子又不好拉下脸去求人,必然要让张顺先去告知一声才好。于是自以为猜准了张顺心里所想,自己尚没应下,也忘了攒了许多月份的气,居然就已经开始顺着这两条路子去安排起来了。

 

“这话说的…可是咱们家里醋坛子泼了。?”

 

张顺不见半点儿的急,还有心思笑张横一句,也不怕他哥恼了骂他,落在张横眼里简直莫名其妙,又被一句话挑明白心里那点儿气的缘由,一时急起来,只觉得十分丢面子。

 

“那你便说。!你待怎地。?”

 

“我这不也是回来问哥哥一句吗。?哥哥说怎么样,做兄弟的就怎么样。”

 

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张顺能说的,毕竟这小子从小到大也从来没听过张横一句好话,自作主张倒是有一套,因此曾经听人夸张顺听话又懂事,张横便止不住冷笑,只想骂一句惯会装人。若说几月下来突然转了性未免太过离奇,可这副样子又不像是诓他,因此只拿了双眼睛上下打量张顺一番,颇为不信。

 

“外边学的不三不四那些话儿别拿来应付你哥,到底你是什么意思。?”

 

张顺搂着被子团儿也晃悠两下,一张脸从月亮下面一直晃到烛影里,那点烛芯跳得愈发厉害,最后飞快舔过张横掌心。

 

在他皱了眉的同时张顺也开口,哈哈笑了两声,轻飘飘尾音像是在睡梦里浸着。

 

“这不是特地回来问一问哥哥——。”

 

张横按着手心磨蹭,指腹掌心一起钝痛起来。他也第一次发现张顺眼珠黑得彻底,里面映了一小缕飘摇红火,灼灼闪着亮。

 

“小孤山下的生意做够了,也无趣。兄弟也不愿意在江州城再卖上许多年的鱼。且来问哥哥,要不要做一回山上水泊里的强人。?”

 

张横细细打量他半晌,眼里也映着火,眼皮垂下一半就把那火遮得彻底,只留下来掩在暗处的半张脸,嘴角绷得死紧。

 

“是这方浔阳水里容不下你这浪里白条了。还是你见了宋公明就被诓得要入梁山泊做匪做寇。?不做劫江的生意跑去江州做鱼牙子,现在又跑回来要去人手底下当山大王,一套套算得倒是好,到底都是哪个教你的。?”

 

“那又怎么能。?哥哥莫非不知道做兄弟的是什么性子么。岂是谁三言两语便能轻易诓得头昏的蠢货。?”

 

张横只是冷脸看他。

 

“只是此处待得久未免也无趣,兄弟早说过。想哥哥也不该情愿一辈子困死在这浔阳江里罢。”

 

“谁生谁死,哪个杀哪个,又同兄弟有半分干系。?不过是借这个事寻张妥当投名状,才能脱了这方地域。”

 

明明那簇火也微微,烧得如同燃尽,落在张横眼里却衬得张顺一双眼愈发明亮,简直到不该直视的地步。

 

“都说的是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也就你我兄弟二人,远游一番,回来还是要守着爹娘旧坟的。”

 

“兄弟只想同哥哥一齐瞧瞧这世上还有多少风光。日后休言梁山水泊,哥哥若愿走,什么苏杭西湖好水也一并有兄弟陪你去凫,溺死到里边也甘心。”

 

“我是条船,是要随水漂的。缆一直在哥手心里攥着呢。”

 

张顺就去握张横放在桌角的一双手,又冷又僵,要捧在手心里暖一暖才成。

 

少年人该爱怒马鲜衣,爱十里春风,爱锦绣富贵,要做好汉做游侠,拿得动刀提得动剑,能策马会凫水,心比天还要高,仿佛捏了拳头就攥住这辈子悲欢喜乐,又仿佛万般都驻只此一刻,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小小一片浔阳江,怎么困得住该入海的鱼儿。?怎么留得住要翻江倒海的人。?

 

张横被攥着手,只盯住那一点微红火光,莫名想起来几载以前好春色,也同如今一般,口舌间含了满满一口血气,几乎压不住颤得厉害的两只手。

 

于是哑声应下。

 

“好。”

 

窗外卷过一阵风,将垂死挣扎火焰吹成细细灰烟。

14 Aug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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